阿摩司·奥兹：我们忘了一件东西，然后又忘了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纸城小报：上周日，中国社科院的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里，阿摩司·奥兹在多日的奔波中慢下脚步，为我们娓娓道来其新书《乡村生活图景》的创作初衷和意图，以及对文学的极大热爱与期许。奥兹先生从自己的小说聊到以色列的渊源与信仰，从圣经故事谈到犹太民族的质疑与批判精神，从小时候伸出手指触碰油漆未干的墙面论述好奇心在人性中的不可或缺。
阿摩司·奥兹从爱与黑暗的记忆中走来，靠近我们，当你无意中走进他的文学世界，你会惊讶的发现透过遥远的时空，文化的阻隔，如此不同的我们竟然能在这位老人面前找到渴望已久的爱与认同。
我们永远在寻找，渴望，迷失，得到的同时也随即失去。奥兹说：“有人在希冀一样事物，但是你要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个人也说不出来。你是不是熟悉这种感觉，你不需要回答我，只需要回答你自己。”
文学作品让你随意进出别人家的厨房，餐厅甚至卧室
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国与国之间的外交关系很重要，经济，科技与外交的关系也很重要，但这些都不是合作的关系。如果你想要跟另一个文化产生一个亲密的关系，你就要阅读他们的文学作品。
如果你买了机票去访问一个国家，或许你会看到这个国家一些有名的建筑物，看到一些景观，认识这个国家的人，品尝它的美食，照几张照片，然后你就离开了。但是如果你阅读来自于另外一个文化的一本小说，你就会受邀进入他们私有和公开的记忆当中去，你就好象是受邀到别人家里做客，并不一定在会客室，你也可以到他的比较私密的厨房或者用餐间这样的地方去，你甚至会邀请到人家的卧室里面去，普通的旅游是不会这么幸运的。
我们忘了一件东西，然后又忘了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译林出版社出版的我的新作《乡村生活图景》。这本书实际上基于很多年前一个晚上我做的一个梦，在梦里面，我当时正走过以色列最古老的犹太村庄之一，这样一个村庄可以说比以色列建国的历史要久得多，这样一个犹太的村落是由以色列建国的时候，国父和国母150多年以前创立的，在我的梦里，这个村落是空旷的，包括田野、农庄，房屋，所有都是空无一人的。
《乡村生活图景》
（以色列）阿摩司·奥兹/著 钟志清/译
译林出版社 2016年6月
在我的梦里，我在寻找某一个人，我现在记不得了，但当时做梦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可能是要找一个女人，突然梦做到一半的时候，大家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是要找人，可能是别人要找我，所以我要逃跑，要藏起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记不得这个友人是谁，也记不得我要逃离的敌人是谁，但是那早上我作出了决定，我的下一本书就要把它布局在这样的村落里边。
1986年后，奥兹一家搬离胡尔达基布兹，来到靠近死海的城市阿拉德，也为了照顾其患有哮喘的儿子丹尼尔。
我也知道这本书应该是关于失去和得到，搜索和藏匿，我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想好我这本书是要写小说还是一系列短故事的集合。但是在我的一生当中，我都是愿意妥协的一个人，我跟这样一位优雅的女士结婚56年了，所以我一定会是很会妥协的，所以我的这本书《乡村生活图景》也是一种妥协的产品，这本书里包括了八个短小的故事，但是大家也可以像小说一样去阅读它。
中间，青年时代的阿摩司·奥兹，（图片来自纪录片《奥兹：梦的天性》）
之所以说可以按照小说来读它是因为这八个故事里面的七个都是在同样的时间段，发生在同一个村子里的故事，读者会发现其中一个故事的主人公会在另外一个故事中出现，但并不那么重要，所以你看完故事4，看到故事7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个人我认识，我之前见过你。
奥兹与妻子Nily Oz-Zuckerman，2015年
说这一本书是关于梦、失去、藏匿、寻找和搜索，其实这些都是一种普世的经历。我希望大家每个人都给自己提这样一个问题，我的人生当中有没有遭遇过这样一个非常痛苦的失去呢？我的人生当中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不期而遇的惊喜呢？我是不是人生当中也有想要逃离的经历呢？我也有没有在生命当中不断的去搜索某一个人呢？
电影《爱与黑暗的故事》剧照
在读这本书的时候，你会感觉说我好想丢掉了什么东西，但是不知道丢的到底是什么。同样有人可能在搜寻一样东西，但是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有人可能也会害怕某一样东西，但是也不知道具体怕的是什么。也有人在希冀一样事物，但是你要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个人也说不出来。你是不是熟悉这样一种感觉，你不需要回答我，只需要回答你自己。
我相信在座所有人可能都很熟悉这样一种感觉，我们忘了一件东西，然后又忘了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但是我们一直都会记得这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我这一本新书《乡村生活图景》会带给大家的。
以色列-一个立足于梦想之上的国家
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家肯定都会有历史，地理，人口和它的政治，但是以色列不是，以色列是从梦想当中诞生的，以色列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立足于历史地理政治人文，而是立足于梦想之上的国家。
1948年11月，由于犹太人在二战期间遭受到的流离失所和屠杀，联合国通过建立以色列的决案，让让流落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重返家园。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以色列建国之前，在人们甚至相信有以色列建国这个可能性之前，一个犹太人的国家是写在一个欧洲小说家的作品里面的。在我们特拉维夫这座城市成立之前十年，这座城市没有一块基石，只是空旷的沙漠上布满了沙子。
以色列这个国家是从梦想开始的，就好象我这一本书也是作为做梦才写出来的，而不同的是，以色列的创立并不是一个梦想，而是很多人不同的梦想，如果大家想要理解以色列这个国家，你就必须要考虑以色列不是建于一个梦想之上，而是很多不同的梦想，有一些梦想甚至是彼此矛盾的。
以色列建国的时候，我们的一些国父和国母甚至设想我们可以创造《圣经》里面的犹太国度和犹太辉煌。但是其他的一些国父和国母并不是很在意《圣经》里面怎么说的，他们希望建立的是一个现代的多样的理想化的社会主义国家，还有其他的一些以色列人，他们希望可以建立的是中产阶级的一个国度，就好象是欧洲十九世纪一样，是中产阶级的天堂。还有其他的一些国家创始人想要创立的是一种马克思主义的天堂，希望我们可以把这个国家打造得非常完美。
爱因斯坦与以色列第一任首相David Ben-Gurion在爱因斯坦位于普林斯顿的后院小憩，1951年5月13日。
所有这些以色列创始人大家都有着不同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梦想，怎么可能我们这些国家的创始人有这么多不同的愿景，这么多不同的计划，还让以色列成立起来呢？就好象是有一个建筑物，会有不同的建筑师，每一个建筑师都有不同的蓝图，这样一栋建筑必定是会倒塌的。这样一个建筑并没有倒塌，是因为不论有多么不一样的梦想，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要实现这样的梦想，要让犹太人回到他们的家乡，遥远的，耶路撒冷的家。
耶路撒冷
现在五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一百五十年之后，这些迥然不同的梦想变成了什么，几乎所有的梦想都仍然鲜活，他们可能有所改变，但仍然鲜活，有一些可能变的更加实际，也有一些梦想更加的理想化，但几乎所有的梦想在今天的以色列社会当中都仍然存在。关于民族团结，关于和谐，关于共识？我们没有这样一些东西，就我个人而言，我甚至都不希望有这样一些东西，我不想要这里面有和谐统一，一致的意见。
很多犹太伟人都背叛了自己的思想之父
上千年以来，即便在以色列建国之前我们犹太人的文化就是一种质疑和争议。我们不是很尊重权威，而是进行独立思考和批判性思考。以色列犹太人在他们的整个历史当中永远都不会只有一个教皇。这种文明就是批评他人和自我批评的一种文明，历史上有很多著名的犹太伟人，包括了摩西和耶稣，斯宾诺莎和卡夫卡，阿尔勃特·爱因斯坦和卡尔·马克思，这个清单我可以一直说下去，大家如果阅读他们的自传的话，会发现他们有一个非常伟大的思想之父，但是这些伟人又背叛了他们的父亲，我也相信这就是创造力的源泉。
卡夫卡和爱因斯坦
父亲可能对小孩子说，听我的话，这就是事实，几代人都遵从这样的事实，他们每一个老师都会对小孩子说，你现在知道的这个事实就是事实，你的父亲跟你说的有几代人的承认，但是有的时候这个小男孩，小女孩就会说是的，我知道每个人认为这就是事实，但是我自己想要试一试，我可能换个角度来看问题解决问题，这个就是我们的一种反叛，这个可能会带来愤怒和反感，但是就是这样一些人会改变世界，他们会通过宗教或通过科学改变世界，通过文学通过艺术来改变世界，通过哲学通过经济改变世界。
2015年，好莱坞著名犹太裔演员娜塔莉·波特曼将奥兹的小说《爱与黑暗的故事》搬上了大银幕。
我打算从宗教里面从《圣经》里面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我们在《圣经》里面被教导说亚伯拉罕是我们永恒的父，是我们所有事情的源泉，但是亚伯拉罕跟上帝有不同的意见。
上帝非常不喜欢索多玛这座城市，就决定要把这座城市从大地上完全抹除，但是在《圣经》当中亚伯拉罕就对上帝说，稍等一下，如果索多玛这座城市里面有50个好人，你还想毁灭这座城市吗，上帝说不是，这座城市太糟糕了，你绝对找不到50个好人，亚伯拉罕继续说如果40个人怎么样，找不到40个好人的，30个人20个人可能有10个人是好人呢？好像跟上帝推销二手车一样，跟上帝讨价还价，他也不觉得是羞愧的事情，他也不害怕，但是跟上帝的这场争论，他输掉了，他并没有说跪下来恳求天哪上帝，请你原谅我，我怎么敢跟你争论呢，亚伯拉罕说的事情是完全不一样的：整个宇宙的公正难道不愿意给人类一个公正的待遇吗？
圣经中的淫荡之城“索多玛”（sodom）和罪恶之城“哥莫拉”（gomorrah）
上帝忍无可忍，最后摧毁了这两座城市
犹太人之父用这句话向上帝在表达：你是宇宙之主，但是你也不能超越法律，你本人给我们这些法律，但是您本人不能超越这种法律，虽然你创造的整个世界，但是你不可以超越法律。
这就是我们所有犹太文化的中心，当然我们也不是每个时候都是这样好的，我们有的时候也会大家妥协，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是非常保守的，我们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创造力，但是在好的时候，我们所有犹太人的创造力的源泉就是这个，不要把一件事情看作理所当然，即便是老师说的话，家长说的话也不要认为他就是正确的，即便是上帝跟你说的，也不要认为这百分之百是正确的，试试看会不会有一个其他的角度，是不是有不一样的方式来发现事物。
电影《爱与黑暗的故事》剧照
所有人以前都是孩子，作为孩子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有的时候大楼上会有这样的字，请小心，这的油漆是新涂的，但是大家当孩子的时候，哪怕你看到上面贴着油漆未干的时候还是要摸一摸，这个就是创造力，这个就是犹太人的生活方式，这个是犹太人带给整个世界文明的礼物，当然这不仅仅是限于犹太人的，可以说世界上每一本小说都是一根纤细的手指，伸出去试一试油漆到底有没有干，每一个好的故事无论是犹太人人写的，还是中国人写的，都是你小的时候伸出去触摸油漆的这根手指。
好奇心会让你成为更好的爱人
最后我要说，我个人信仰的是好奇心，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好奇心对于我们科学技术的进步非常重要的，但是我个人也想要说好奇心是我们所有人很崇高的道德之翼，我一直都相信一个有好奇心的人是会比那种没有好奇心的人是更好的人。
阿摩司·奥兹与父母
一个有好奇心的人会问自己:"如果我不是自己，我是这个人或者我是那个人会怎么样呢？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我想要什么东西？我是不是也会觉得耻辱？希望没有人认识我呢？有什么样的事情会伤害我？有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我高兴？" 好奇心有的时候就会把我们本人转变成另外一个人，不是说要把我本人的存在全部抹除，而是希望能够把你自己的视野做一个拓展。
一个有好奇心的人会成为更好的父母，会成为你更好的合作伙伴，但是有好奇心的人并不仅仅会成为更好的学生，更好的学者，哪怕是在路上开车，有好奇心的人比没有好奇心的人开车也要开的更好，为什么？因为有好奇心的人可能会问自己说：“你看那个路上的傻子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傻事呢？” 对于司机来说这实际上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实际上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纪录片《欧兹：梦的天性》：影片追随以色列著名作家欧兹的回忆录《爱与黑暗的故事》，寻访作家的生命轨迹，并集中拍摄了欧兹近几年在中东和平领域的努力。
有好奇心的人也会成为更好的爱人，我知道大家这个时候期待我讲一些细节了，但是这个地方的细节的答案最终成果就是在文学作品里面，就是我本人的好奇心让我成为了一个作家，也是各位的好奇心让大家成为优秀的读者，可能有一天各位的好奇心会让你成为更好的爱人，这个时候不要想到我，要想到你本人的爱人。
结局，底什么才是结局？
记者问道：《乡村生活图景》里面包括八个故事，但是看起来都是没有结局的，您能说一下为什么这样安排吗？
这个问题问的非常好，为什么都是没有结局的呢？这个答案是非常简单的，我们的人生当中有很多的故事是没有结局的。人生本身就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有人去世的时候这可能是一个结局，但这也不一定，我有一天自己也要经历死亡到底是不是一个结局，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会知道死亡的答案是什么，但是除了死亡之外，人生当中所有的故事都是没有结局的。
电影《爱与黑暗的故事》剧照
有一对夫妻结婚了十年，离婚了就再也不见面，这就是结局吗，这绝对不是结局，因为他们自己内心总会关怀另外一个人，或者他们都共同有一个孩子，他们都会爱这个孩子。
有一个人在工厂上班，有一天他被开除了，不论是他自己的错误还是其他人的错误，他被炒鱿鱼了，你觉得这个会是故事的结局吗？这个也不是。这个人内心深处会为了这件事情痛苦很多年，对于开掉他的这个老板，他有时会在梦里想起这个人，所以你问我结局，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结局？
好莱坞一些非常不好的电影或电视剧总是有皆大欢喜的结局，两个人结婚之后就非常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或者是电影的结局把所有的坏蛋都杀掉了，整个世界就美好了，或者说这侦探抓住了罪犯，把他投到监狱里，整个世界就美好了，但是这并不是结局，对于侦探不是，对于罪犯也不是，对于结婚的这一对夫妇也不一样，故事是没有结局的，至少我本人接触的故事是没有的。
我唯一还要亲身验证一下的结局就是死亡，但是我不着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还是可以多等一等的。
本文摘录自阿摩司·奥兹译林新书《乡村生活图景》首发式的演讲稿，经出版社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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